桌面濃縮了他沒有污點的一清二白的個人資歷，這只會引導柯爾曼做出推斷：這位口若懸河的青年律師從未有任何差錯攔在他的仕途上，無論是性格的軟弱，或極端的觀點，或草率的衝動，甚至連因疏忽所犯的錯誤也沒有，不會有任何隱瞞不佳或很好的事情突然冒出來阻止他獲得每一項報償和中產階級的成功……普賴姆斯對自己約法三章，卻不允許任何殃及自身的不潔事件破壞章法。但我難道沒有約法三章，而且絲毫也不手軟嗎？我難道在追求合法目的，以及一個有價值的平穩生活中稍微放鬆過警惕嗎？難道我在我自己無懈可擊的謹慎後大步前進時，信心略有動搖嗎？難道我不如你高傲嗎？難道這不恰恰是我在充當羅伯特的打手最初的一百天裡對付保守派的方式嗎？我難道不就是這樣逼得他們發瘋、將他們趕走的嗎？我難道不是同樣無情地相信我自己嗎？然而那一個詞就摧毀了一切。它絕不是英語中最具煽動性、最兇殘、最恐怖的字眼，然而卻足以讓所有人在無視事實——我是什麼人，以及我是做什麼的情況下，幹出揭露、公之於眾、裁判、發現等等一連串勾當。

人性污點，有時不來自當事人犯錯，而是與生俱來得花一輩子去承擔。人性污點，像是一個黑洞，吸引了超乎想像的複雜情緒，最基本，當然是當事者的羞恥、懊惱、自責、憤恨不平，在這妄想極度純淨的文明群體裡，還很輕易地能挑起排擠、仇恨、戮殺。所以說，污點有時跟自身無關，而是存在他人的眼中，像個被強行貼上的標籤，做再多漂白工作也無濟於事。菲利普．羅斯身為猶太裔的美國人，非常清楚當年希特勒要保持雅利安人的純正血統，如何掰出一套理論將猶太人視為人類中的禍害，六百萬猶太人的命在納粹眼中，只是統計數字、只是理當要處理的污點。但歷史並不一定能讓我們記取教訓，很多時候它是毫無品味地重複，這種將他人視為劣等人種的歧視，從黑人、猶太人、種姓制度、文盲、女性、同志……不同的年代，污點始終存在只是變換不同面貌，或者我們都別再吵了，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不都背負著亞當夏娃在伊甸園偷吃蘋果後遺留的，所謂原罪？

菲利普．羅斯《人性污點》的故事發生在一九九八年的美國夏天，柯林頓與白宮實習生呂文斯基發生不堪的偷情事件，沾在藍色洋裝上的精液，就像是星條旗上的污點。「人性的渺小簡直不堪負荷，某種惡魔在這國家被釋放了出來」，頓時，神聖的橢圓形辦公室充斥著民眾的各種淫穢遐想，成為美國人腦中揮之不去的污點。在這個歷史背景下菲利普．羅斯談的是另一個污點故事：在雅典娜學院擔任二十多年的古典文學教授柯爾曼．西爾克，在某學期第六周上課點名時，針對兩位始終沒來上課的學生問了一句：「有人認識這兩個人嗎？他們究竟是真有其人，還只是幽靈（spook）？」因為spook有時用做指稱黑人的貶義詞，所以他被冠上種族歧視的罪名，諷刺的是，他其實一直隱瞞自己是個淺膚色黑人的事實：唸中學時沒有被受邀參加白人同學生日；田徑隊隊友出車禍，家人也婉拒了他的捐血；當兵時更被妓女認出他是黑人而被轟出妓院，第一次帶著白人女友回老家時，他的母親甚至這麼諷刺他：「我們家總有某種東西，我指的不是膚色——我們身上有種東西妨礙了你。你像個奴隸般的思維。你是的，柯爾曼．布魯斯特。你白得像雪，思維卻像個黑奴。」話語中甚至幫他改掉了引以為恥的姓氏。這麼一位將「污點」隱藏數十年的教授，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被視為對黑人學生不尊重，像是一個殘酷的玩笑。看似平靜的校園裡，污點開始發出血腥味引來鯊魚群，或照現代的說法是這群學院裡的教授們「撿到槍」，成為高舉公平正義旗幟的正義魔人，柯爾曼．西爾克驚訝地發現排擠他的聲浪如此之高，這來自當初他幫前校長羅伯特整頓保守派所種下的惡果，他的妻子在這段他與學校對抗的戰爭中突然因病辭世，最後他在種族主義的紛爭中提出辭呈離開學院。這件事讓他的性格開始轉變，對世界充滿憤怒，接下來，這位七十一歲的老教授與校內一位三十四歲的清潔婦福妮雅發生關係，更讓校內的現任女院長氣炸了，認為這位學術界的教授不斷欺壓不同族群的人，先是黑人學生再來是清潔婦，於是寄出了一封匿名信：「人人皆知你正在性欲上剝削一個受淩辱、沒文化、比你年紀小一半的女人。」

書中最後一個名為淨化儀式的章節，在柯爾曼．西爾克的葬禮上，五十年未出現的妹妹歐內斯廷等眾人離開後安靜地站在墳前，她的膚色引起祖克曼（也就是這本書的敘事者）的注意，詢問之下才知道這位「猶太人」鄰居原來隱藏了這麼大的秘密，甚至連葬禮都採用了他用來偽裝的猶太教儀式。知道了幽靈事件後她認為這是極度荒謬的事，「就因為那麼一件愚蠢、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去欺壓、侮辱、汙衊一位的高望眾的大學教授，導致每一個人必須如此懼怕他所使用的每一個詞嗎？這是人們對於語言的吹毛求疵？還是人類文明對於種族歧視矯枉過正後的心虛行為，總之，一切的答案似乎到了祖克曼在結冰的湖面巧遇福妮雅的前夫萊斯．法利，得到了答案。祖克曼深信他是柯爾曼．西爾克及福妮雅意外死亡背後的兇手，他們有一段對話，從越戰回來深受「傷後神經紊亂症」糾纏的萊斯．法利說他在這裡是為了接近上帝，有他相信的贖罪方式。說到底，這一切的污點該譴責誰？還是我們該把一切都交給上帝的法庭來審判？

這個廣袤穹隆覆蓋的空間，這個寒冷的地面墓穴似的山峰，其頂端摟抱著大大的一片，冰凍得猶如岩石般堅硬的橢圓狀淡水，湖中生命古老的活動，這是冰的結構，這是魚的新陳代謝，一切無聲無息，亙古不變的力量不屈不撓地運作著——彷彿我們在世界之巔相會，兩個隱秘的腦子互不信任地轉動，相互仇恨以及不論何處惟一內省的偏執狂。

 

皚皚湖面包圍著一個微小的黑點，那是一個人，大自然中惟一的人類標誌物，彷彿是由一名文盲留在一張紙上簽字畫押用的「X」符號一樣。這就是，如果不是全部的故事，也是全部的畫面。只有在極為稀有的場合，在我們這個世紀的末尾，生活會呈現出如諸如這幅畫面般、純潔寧靜的景象：一個孤獨的人，坐在桶上，動過十八英吋的冰層垂釣，這位於美國的一座田園牧歌似的山巒頂部湖泊有著長流不絕的水源。

關於人性污點，最後我想談的是天秤。想法其實來自電影〈由宇子的天秤〉，故事主角是一位紀錄片的女導演，她著手的案子是報導一位自殺身亡的女學生，跟接著承受性侵罪名也自殺的老師，她去採訪了這兩家人，想找出背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尤其是老師的家人因這案件承擔著親人遺留下的污點，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隱姓埋名地生活著。在此同時，女導演父親開的補習班裡有一位女學生懷孕了，探問之下竟發現是自己父親以抵押補習費作為要脅，性侵了該名女學生，身為追尋真理的紀錄片導演以及性侵女學生罪犯的女兒，她心中的天秤不斷搖擺著，如果父親的事情爆發會導致她正在製作的影片無法上檔，那對師生及其家人就無法獲得平反，而她，也得一輩子背負著父親身上的污點，受到社會大眾異樣的眼光。正如海報上的宣傳語：「拿得起攝影機，卻放不下謊言」，我們能有多麼堅定的立場面對人性中的污點？身為旁觀者，或就是現在的網路鄉民們，躲在鍵盤後面可以義正嚴詞地將污點揪出來攤在陽光下，但如果你是當事者或當事者的家人，你願意花多大力氣去守住那個可以一輩子隱藏為祕密的污點？電影到最後還有我忍住沒爆的雷，相信我，一直到最後一秒都在衝擊著觀看者心中的天秤。我想說的是，或許我們都沒有自認為地乾淨，每個人的身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就如書中福妮雅的闡釋：「我們無可避免地都是被汙染的角色。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可怕、原始的不純淨狀態吧。」

《人性污點》（The Human Stain）， 是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的作品。菲利普．羅斯的作品經常以紐澤西州紐瓦克為背景，具有強烈自傳性質，情節包含哲學思想，模糊現實與虛構的界線。具有「柔軟及精巧風格」，並探索猶太人與美國人身分認知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