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最重要的是要在變得濫情之前停止。悲傷，最重要的是要在還誠實、還有意義的時候停止。因為這件事是那麼容易沉溺：你一放縱自己，就開始把啜泣變成一種表演，開始用感傷的笑容說起惠勒家的故事，說法蘭克是如何勇敢。到那時候，你到底還剩下什麼？

 

 

文章標題引用電影〈一代宗師〉裡的旁白，不是犬儒主義式地嘲諷挫敗人生，而是教你在面對生活裡的巨大難題時，找到方法閃躲，放自己一馬。開頭先打預防針，因為我們接著要面對的是一本沉重，卻又無比好看的小說，簡單地說，是作者要我們眼睜睜看著主角朝著令人暈眩的深淵一步步崩壞的故事；不是所有問題都能用愛解決的《真愛旅程》。沒錯，我也藉此小小抱怨了中文書名，所謂真愛，承諾得太容易了，畢竟這不是一本心靈雞湯。

 

「世界的默默崩潰，或許就是從那天開始的。」作者一開始把我們拉到的場景是夜晚的高中大禮堂，原因是這群美國五零年代住在郊區的夫妻們，突發奇想搞劇團，整件事激起大家不甘平凡的綺想，但現實畢竟是冷酷的，第一場〈石化森林〉演出，儘管舞台上的女主角（也是書中的女主角）努力想Hold住全場，但一次又一次的狀況，連觀眾都看出她雙眼開始流露出無助與疲憊，知道單憑自己微薄的力量是無法撐起這齣戲。開場就預言這是場悲劇，甚至是一場讓人看笑話的悲劇，當然，對這對夫妻而言，世界的默默崩潰或許來得更早，是從女主角懷上孩子的那天開始，擁有孩子的家庭生活跟單身築夢的生活，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既然在岔路口做了選擇（要不要墮胎？），幾年過後任性地想回頭，是要付出龐大的代價。尤其，書中的年代，想成為別人眼中的模範家庭，你必須擁有可能你並不真正想要的組合配件：一位整天將自己裝扮得亮麗勤奮的太太（或是一位下班後願意整理庭院的好先生）、兩個活潑可愛的小孩、潔白明亮的房子及平整的草坪、如鎧甲的大車、一份在城市大樓十五層的工作……不要無謂地追問這些標籤的意義？重點是，你必須證明有能力負擔這一切。所以當他們發現生活只是上班下班尿布房貸超級市場肥皂劇電動刈草機燕麥早餐；時間已經不是拿來追逐夢想，反而要用很多物質去填塞，讓它不要顯得空洞……

 

 

「我們還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這對夫妻始終抱持個夢想，就是去巴黎：去巴黎能找到自己、去巴黎能逃離資本主義的樣板家庭、去巴黎能自然地談論文學音樂藝術而不感到彆扭。當他們決定拋開一切，開始計畫賣掉房子、學習法文，也跟鄰居及工作上的好友宣布後，突然，先生獲得升遷的機會加上太太又懷孕，先生開始猶豫，就像是大夢驚醒，懷疑這個去巴黎生活的規劃是否太衝動太幼稚了？

 

人生，有太多可以讓你後悔的事，像是樹狀圖無限展開的平行宇宙，你看著那些錯過的故事總是在向你招手：十八歲那年擦身而過的女孩、二十歲沒有趕上的那班火車、二十二歲放棄的出國計畫、三十二歲婉拒的一份工作……每一個人生的交叉點又可以延伸出另一個完整的故事，正因為存在於想像，總是美好多一些。有看過電影〈香草天空〉嗎？男主角加入美好夢境公司的方案，不但能將肉體冷凍維持生命，還能在等待解凍期間不斷作被設定好的美夢，但到最後，他發現美夢也會出現逃脫不掉的bug，生命終究有它無法承受之輕，像是長年浸泡在酒精毒品虛構的人造天堂中，最終也得讓自己從人造的美夢清醒，勇敢面對真實的人生：因車禍毀掉的俊美面容，以及只能下輩子變成貓才能再見面的潘妮洛普。當然，小說及電影只是一面鏡子，我們落下的不僅是旁觀他人痛苦的眼淚；也包括看到自己人生的遺憾，從這角度來看，死亡何嘗不是個被長期誤解的善意，因為有了終點，事物不會無止境地蔓延或重複；因為有了終點，一切才被逼出了意義。

 

 

回到書的最後，男主角帶著哀傷及孩子搬離了這個社區，他們的故事成了街坊鄰居八卦的話題，也變了調，當房仲太太又在跟先生抱怨這對原本她非常喜歡的夫妻時：

 

接下來她說的話，在哈沃．基文斯的耳裡，都成了一片波濤洶湧但寂靜的海洋。他把助聽器關掉了。

 

我很喜歡這樣若有似無的結局，就像納博科夫說的：「我喜歡在書的結尾留給人一種感覺，書裡的世界退到了遠處，停在了遠處某個地方，就像畫中畫一樣懸在遠處了。」或許我們該學會的，也是這樣退得遠遠地，看著自己一路走來又淡然地朝著遠方離去的人生，心中的遺憾就擱在它該有的位置，讓它們成為一片「波濤洶湧但寂靜的海洋」，這說法多好啊！不否定過往的雄心壯志但心境卻如此淡然，當你的人生可以如此走下去，你知道，每一個存在平行宇宙中的你；那一個個你未能成為的「你」，都會微笑地向旅程上的你，揮手告別。

 

《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理查．葉慈（Richard Yates）於1961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名列2005年美國《時代》雜誌票選出的「百大英文小說」之一。